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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唾沫不许擦,腻在脸上一点点干,一点点涩,皮肤一分一分地发紧,只觉得奇痒钻心,方知是痛不可抑。几乎已经绝望,想过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。替老爷点烟的小厮看在眼里,那日饿饭罚跪,他悄悄袖了只馒头来给我,低声相劝:“姐姐,你这样年轻,不为旁的,忍着总有条出路。”那只雪中送炭的馒头,一两句关爱的话,我心里微微一酸,这府里唯有他还将我当人,当成弱质可怜的女人。足以将我的心又慢慢缀连起来,顽强而执着地活下去,苦熬着没有未来的明天。
惭惭觉得一丝温暖,如果能够看见他。只是将他当成个希望,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回护,是这如海侯门里唯一的慰藉。挤着功夫背着人,绣了双鞋垫,眼瞅着主母出门上香,偷偷约了他在后园里,方递在了他手上,却双双叫总管拿了个正着。
主母上香回来,一听得此事,冷笑一声:“早瞧着你们眉来眼去,原来早就勾搭成奸!”不无得意回头瞧了老爷一眼:“我就说这娼门里皆是烂货,迟早不守妇道。”那个老爷,满脸的白胡子气得几乎都要翘起来。我却只有绝然的痛快,这糟老头子凭什么就霸了我一生?他怒喝一声:“撵出去!”主母晒笑:“还算便宜了这污滥货。”
撵出了周家门,天宏地广,我却只如飞絮浮萍。流落吴江街头,几成乞丐。栖身庵堂,做些洒扫粗活,那些尼姑见不得我吃一碗闲饭,每日只是冷嘲热讽。原来佛门亦不是清净之地。这日却遇上贵客来上香,布施了五十两雪花白银,师太当即眉花眼笑,让入后堂用素斋。那贵客却是二八年华的娇饶艳姝,扶着小鬟迤逦而来,正执帚打扫中庭的我惊呼失声:“徐姐姐!”
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,有同门之谊的徐佛,将我接回她的寓舍。庭院深深,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,好个雅娴之地,却是吴江人尽皆知的胭脂境、销魂窟。我净身洗发,换过身干净衣衫出来拜谢徐姐姐,却只见她惊艳的目光:“影怜,真真是我见犹怜。你不若重操旧业,必有所成。”必有所成?我脸上不禁浮起笑容,这勾栏院里,风尘之中,能求何所成?不过挣一口饭,舍得这身子罢。兜兜转转,原来到底逃不开这软红轻偎的生涯。
徐姐姐一手操持,引路搭桥,宴请了吴江名士。我一阙诗成,轰动席间,从此才名不胫而走。却原来世上人贪图附庸风雅,青楼卖笑,能诗能画,倒替我博个花魁名头。从此我改姓为柳,易名为隐,辗转吴越,寄居松江,秦淮河的桨声灯影,绮光年华,时人将我与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,并称秦淮八艳。
功成名就,往来无白丁。这日复社首领,大才子张缚设宴相邀。我青衣素服,只命小鬟抱了琵琶,款款步入齐楚阁内。席间诸人惊艳的目光,早已是见怪不怪,微微一笑,便叫了张缚的字:“西铭,今日诸多贵客,我却来迟了,还望乞谅!”旁的人哪里肯等闲饶过这一句,定要罚酒。我只淡然道:“诸位公子皆是雅量,隐雯不才,献丑一曲,为诸位公子佐兴。”接了琵琶,轻拢慢捻便一纾歌喉:“拂衣欲走青珊瑚,澒洞不言言剑术。须臾树杪雷电生,玄猿赤豹侵空冥。”琵琶铮铮,嘈嘈切切,却掩不住那骤生的肃杀之气,席间人不由停箸置杯,侧耳凝神。
“寒锋倒景不可识,阴崖落木风悲吟。吁嗟变化须异人,时危剑器摧石骨。”琵琶声渐激越,如一线凌空,渐拔渐高,西首那位公子,正自斟酒,此时早已瞠目结舌,手中酒壶兀自汩汩流倾,那杯中早已注满,只流得半席皆是,却无人注目理会。
“我徒壮气满天下,广陵白发心恻恻……”琵琶声嘎然而止,席间仍是一片沉寂,过了半晌,张西铭方轰然一声:“好!”诸人这才似回魂一般,击案鼓噪。我缓缓放下琵琶,忽听得个醇厚的嗓音道:“柳姑娘真是色艺双绝,只不知此诗何名,为何人所作,如此佳作,理应是奇才高士手笔。”
我淡然一笑:“此首《剑术行》,乃不才覆瓿之作,有辱公子清听了。”他的声音不卑不亢:“姑娘才思敏捷,品格豪拓不让须眉。抑何其凌清而渺远,宏达而微恣与?大都备沉雄之致,进乎华骋之作者焉。”张西铭大笑道:“轶符,你素来自负诗名,今日得见柳姑娘奇才,竟如此甘拜下风?”
我竦然一惊,回首只见剑眉宇轩,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,朗然若星。他竟然就是陈子龙,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。他的目光柔和,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,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。名士风流,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,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,却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,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,只是万分地不自在?
只讲些场面话,十指纤纤捧了杯盏:“隐雯素仰公子才名,今日得见,实三生有幸。谨以薄酒一杯,聊表敬意。”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,赦然还礼。他竟然会脸红,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,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,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,但人人视我,不过一介玩物,风雅玩物。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:“那能诗能赋的柳隐,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。”娼女便是娼女,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,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,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根下的腐臭。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。虽不在脸上,但隐在心里,我知道。
他居然会脸红,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,仰面将酒一饮而尽。我心里忽悠悠一轻,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。他一字不识,只因着我是个女人,便倾心相授。他这才高八斗的陈子龙,原来在他心里,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,单纯只是个女人。
第40节:美人芳草
2005年06月27日
一盏女儿红慢慢咽下去,先苦回甘,微辣入喉,我心思冗杂,突然呛住,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轻咳不止。小鬟轻抚着我的背,无意中向他一瞥,他却正正望着我,那目光中甚是关切。一对上我的目光,却又连忙转脸向一旁。我心里突然回过神来,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缕甜。
夜凉如水,席间诸人早已是酒酣耳热,我酒意沉突,趁人不备去向廊上,倒是一轮皓月,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。风里传来茉莉花香,隔壁院中的歌吹之声隐隐绰绰,醉意迷朦,拔下金钗击柱轻唱:“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。花开花落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。去也终须去,住也如何住。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。”余音犹自缈缈,突然见那青砖地上,倒映淡淡人影。
蓦然转过身来,是他,果然是他。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,温和如水:“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。姑娘异禀过人,却原来所求不过如此。”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我,所求不过是一个情字,至真至诚的情字。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万语,我只觉酒意上涌,人却微微有些眩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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